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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操离开大帐兀自笑个不停,笑自己愚蠢,笑自己狂妄,笑自己不识时务,笑自己跟袁绍一样无可救药。从征讨乌丸得胜后他就开始自我膨胀,小视天下豪杰,荆州来得又太容易,更让他不可一世,结果玩了个灰头土脸。怨谁?怨他自己。可惜明白得太晚了,他已经丧失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……

笑着笑着他渐渐冷静下来——满营士卒都茫然注视着他。这些可怜的士兵有的身受创伤,有的疾病缠身,即便无伤无病,辗转了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,这还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铁军吗?曹操笑不出来了,他愧对出生入死的将士,更愧对那些殒命沙场的亡魂。可这还不是全部,他有什么脸面回许都?他有什么脸面去见荀彧?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傀儡天子?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费尽心机招揽来的各方名士?

他已经迈出那可怕的一步,不再是司空,而是中兴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丞相。君不君臣不臣,不清不楚不尴不尬,怎么办?按照既定计划代汉称帝?那他当的不是皇帝,而是窃国奸贼。他成了谋朝篡位之人,岂不是让孙刘成了大汉忠臣、正义之师?岂不是把铲除国贼的旗帜拱手送与敌人?岂不是和袁术做了一丘之貉?只要天下不统一,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。

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,已经到这一步,还能后退吗?多少清算的罪名等着?又有多少攀龙附凤之人盼着?他想收手都不行。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来了?进退维谷……

猛然间,“骑虎难下”四个字映现在他脑海中,那是郭嘉病倒塞外山间,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。当时没弄清,现在终于明白了,但已经晚了,他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。

曹操仰天长叹:“若郭奉孝在,我焉能落败至此……”想当初,除了郭嘉,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孙刘两个势力,他当耳旁风;程昱告诫他切莫轻敌,他也没听进去。还有,贾诩所谓“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,抚慰百姓,使其安土乐业,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”,这难道不是拐着弯劝他先定江夏后定江东,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吗?

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了,他却执迷不悟。还有蒯越那帮荆州旧僚,他们与江东久打交道,纵然清楚孙权、周瑜是何等底细,可作为投降之人他们能说什么?又敢说什么……一切都想清楚了,曹操追悔莫及。倘若以陆战先定江夏之地,而后再图江东,那现在的情势如何?如果事先详细观察地理,自汉水进军而不是贸然涉足长江,也未必会失败吧?即便到了乌林僵持之际,若谨慎戒备无轻敌之心,结果又如何?

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,已经败了,把这次惨痛的教训牢牢刻在心底吧。曹操伏倒在地,眼泪夺眶而出……

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(公元209年10月10日),曹操下达了抚恤三军将士的教令,这不啻一份“罪己诏”,他终于肯接受惨痛的事实了,这也标志着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场:

自顷以来,军数征行,或遇疫气,吏士死亡不归,家室怨旷,百姓流离,而仁者岂乐之哉?不得已也。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,县官勿绝廪,长吏存恤抚循,以称吾意。

此后的几个月曹操把兵马留驻,一者为休养伤病,二者扩建刘馥进行一半的芍陂工程,命令绥集都尉仓慈大规模开垦农田。这也算是弥补些民心吧。

江陵一线的防卫战打了半年多,曹仁尽了最大努力,却始终无法摆脱被动局面。周瑜派甘宁袭取夷陵,刘备率部绕至江陵后方,意欲断绝粮道,这仗越打越被动。更不幸的是,镇守汝南的大将李通带病救援曹仁,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,虽然赶到了前线却因病卒于军中,曹军不仅痛失一员重将,而且严重影响了军心。万般无奈之下曹操只能放弃,命令曹仁、曹洪、满宠大踏步后退,舍弃了汉水以南的所有地盘,把防御据点圈定在襄阳和樊城。

不少臣僚对此有异议,但曹操坚持这一决定。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统帅,只要脑子不发热,依旧有独到眼光。丢弃的地盘虽大,但那些地方都无险可守,而襄樊拥有汉水作为屏障,襄阳与樊城隔水相对,南北呼应互相配合,只要守住这个地方,就可扼住敌人势头。更妙的是,襄阳以西就是房陵郡。

房陵原本只是个县,《史记》称其“纵横千里,山林四塞,其固高陵,如有房屋”,因此而得名,此

地原本在益州辖下,刘璋黯弱无能,其地落入荆州控制,刘表把房陵县和附近一带提升为郡,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,曹操原打算撤换此人,但是赤壁落败情势不稳,像他这样任职多年的实力派就不敢随便动了。况且蒯褀与当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关系融洽,有这样深厚的基础,干脆让他们继续盘踞此郡。曹操虽没见过诸葛亮,也没听说过什么“隆中对”,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,有襄阳挡住这地方,再加上对蒯褀的重用,谁都别想谋取蜀地。

恢复元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,曹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,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,唯有老天爷知道。

轰轰烈烈的南征彻底宣告失败,除了襄樊什么也没得到。十几万军队折损大半,统一天下的最佳机会失之交臂,曹操登基称帝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。城池舍弃了,士兵抚慰了,叛乱遏制了,一切恢复平静,但这并不等于战败的恶劣影响到此终结,恰恰相反,内部问题才刚刚显露……

收拾残局

曹操在合肥心不在焉忙了几个月,转眼又已入冬。他思考再三,还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回到谯县过冬。不愿意来是因为曹冲死在这里,又要面对儿子夭折的地方;不得不来是因为将士疲惫,实在难以跋涉到河北。谯县是曹操家乡,也是大批亲信将校的家乡,到家过冬也算是一种慰藉吧。

曹仁退守襄阳之后,敌人果然不再追击,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。孙刘两家开始分享成果,在鲁肃斡旋下,孙权竟把二十出头的妹妹嫁与年近半百的刘备,两家结成郎舅之亲,而且孙权还把荆州沿江诸县“借”给刘备屯军。曹操最痛恨的“大耳贼”竟成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。之后孙权又自命周瑜为偏将军、领南郡太守,程普为江夏太守,彻底将曹操这个大汉丞相视若无物。不过程普虽为江夏太守,却只能管江夏郡江南的那部分,江北的大部分地盘还是刘琦暂领江夏太守,治所仍在西陵县。曹操当然也不甘示弱,在更北的石阳建立治所,让朝廷明发诏书,任命文聘为江夏太守。区区一郡竟蹦出三个郡守,都说自己是正统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荆州江北之地,曹操只能睁一眼闭一眼,江南之地更是无力染指。刘备撤退南下后,第一件事就是抢占江南四郡。这四个郡实力薄弱,又失去与中原的联系,皆成待宰羔羊。长沙太守韩玄、武陵太守金旋双双被杀,曹操本欲升赏他们,没想到反倒把他们害死了。零陵太守刘度、桂阳太守赵范本就是刘表麾下,这俩人索性破罐子破摔,当初怎么降的曹操,这次就怎么降刘备,四郡全部丧失。至于临危受命的刘巴,根本掌握不了局面,被人家赶得东逃西窜,后来断了音讯,生死不明。

唯一的好消息是袁术旧部的叛乱被平定了,这仗打得还算漂亮,尤其是天柱山之战。天柱山地势险要,高峻二十余里,只有一条蜿蜒狭窄的山道,张辽亲自率兵硬闯,浴血奋战真拿下了山头,斩杀吴兰、梅成,雷薄丧于乱军之中。剩下庐江反贼雷叙,独木难支,被夏侯渊打得四处逃窜,最后跑去投靠刘备了。为了提升士气振奋人心,曹操对张辽格外嘉奖,将他的封邑翻了一倍,并授予假节之权。可这样的平叛胜利,又有什么可庆幸的?失败的阴影很难走出,实力受损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复……

无眠之夜曹操闷坐寝室,心情依旧烦乱。即便如张范所言,与民休息,与兵休息,但还有些事必须要做,他不但要抚慰将士,更要给朝廷一个交待。此刻他眼前放着口大箱子,里面装满了诗文、书信、表章——这都是诛杀孔融满门从府里抄没的。御史大夫郗虑遵从曹操授意上书弹劾,处死孔融暴尸许都城门,却被太医令脂习盗去,不知藏于何处,现在该了结这一案了。如今这个案子已不单是曹操与孔融个人恩怨的问题,这个节骨眼上,曹操急需利用这件事挽回自己的声誉。

董昭满面灰土侍立一旁——他本留守许都,闻知王师败绩便赶往许都恭候,却接到指示,曹操在家乡屯兵过冬,叫他提孔融所遗文书,连同犯官脂习一同押赴谯县。董昭到许都脚跟都没站稳,又星夜兼程赶往谯县,这日天黑时分才到,连口水都没喝就来复命。

曹操看着这满满一箱子书简,既好奇又为难,实不知该从哪一卷看起。董昭便从繁杂的简册中挑出一份递过来:“这是他的临终诗,是狱卒抄录下来的。”

“临死还有这等闲情逸志?”曹操实在无法理解,品读起来。

言多令事败,器漏苦不密。河溃蚁孔端,山坏由猿穴。

涓涓江汉流,天窗通冥室。谗邪害公正,浮云翳白日。

靡辞无忠诚,华繁竟不实。人有两三心,安能合为一?

三人成市虎,浸渍解胶漆。生存多所虑,长寝万事毕。

看完这首诗曹操想笑,却又笑不出来——孔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失误在何处,还仅仅停留在“言多令事败”“谗邪害公正”的层面,对曹氏代汉的企图只字不提,是他太单纯,还是根本对曹操不屑一顾呢?而他面对死亡又那么坦然,“生存多所虑,长寝万事毕”,没有悲苦愤恨,有的只是慷慨。

曹操扔下这首诗,信手在箱子里翻找,发现许多是抄录的书信,给王修的、给邴原的、给张纮的,其中辞句颇令人感慨:“曹公辅政,思贤并立。策书屡下,殷勤款至。”“余嘉乃勋,应乃懿德,用升玺于王庭,其可辞乎?”“根矩(邴原,字根矩),根矩,可以来矣!”十几年间,孔融一直在为朝廷招贤纳士,这也等于帮曹操。应当承认孔融在清流中名望比曹操高得多,有不少人是看着孔融的面子才到许都的。费尽心力最后却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,与卸磨杀驴何异?曹操原以为天下将定,孔融没有利用价值了,没想到吃了这么惨痛的一场败仗。孔融死了,以后谁还能帮他网罗名士?谁还敢来?

曹操不住捏着眉头,越发觉得处死孔融过于草率了,正不知如何是好,又听外面传来曹纯的禀奏声:“主公,两位公子求见。”说罢不等曹操发话,推开门让他们进来——曹丕、曹植各捧着一个食盒凑到他面前:“父亲辛劳至夜保重身体,进些东西吧。”

“嗯。”曹操没精打采地看着他们,“我吃不下!”

曹丕满面春风奉上食盒:“这鲍羹是孩子吩咐庖人做的,天冷夜深,喝完早些歇息吧。”

曹植手捧的东西却不一样:“孩儿与身边的仆僮亲手做的娇耳,里面是羊肉,最能驱寒。”

曹操看着这两样不同的膳食,又抬头看看两个儿子——满脸恭顺,不卑不亢,自从曹冲死后日日来身边侍奉,时时刻刻这么殷勤,难道真的仅仅是父子天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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