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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不我待

虽然暂时放弃伐蜀充满争议,但曹操还是坚持己见宣布撤军,命夏侯渊行都护将军,督平寇将军徐晃、平狄将军张郃、益州刺史赵昂等部留守汉中;又任命杨阜为武都太守、苏则为西平太守,安抚降众保障供给;自己则率领大军回归魏国。

建安二十一年(公元216年)二月,曹操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阔别一年的邺城。众将虽战意未尽,但回家总是好事,而且平羌氐、定汉中不为无功,又得不少赏赐,凯旋而归兴高采烈;就连王粲似乎也忘了丧友之痛,写下诗篇讴歌此征:

从军有苦乐,但问所从谁。

所从神且武,焉得久劳师?

相公征关右,赫怒震天威。

一举灭獯虏,再举服羌夷。

西收边地贼,忽若俯拾遗。

陈赏越丘山,酒肉踰川坻。

军中多饫饶,人马皆溢肥。

徒行兼乘还,空出有余资。

拓地三千里,往返速若飞!

歌舞入邺城,所愿获无违。

(王粲《从军诗》)

结局似乎有些差强人意,但仅在一年时间里就平定雍凉,又拿下汉中打个来回,也确实是“往返速若飞”了,不过曹操刚回到邺城就赶上一个喜讯一个噩耗。喜讯是他近年宠爱的姬妾陈氏在他出征前已身怀有孕,刚产下一子;曹操进门就有弄璋之庆,为此儿起名曹幹,当即封为高平亭侯;这孩子福分实在不小,似曹彰二十六还是白身,他却生下来就挂印绶。而噩耗也与子嗣有关,生来多病的曹熊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……

卞氏的宫苑永远是魏宫之中最朴素的地方,古朴的屏风、简洁的摆设、毫无雕饰的器具、有补丁的帷幔,但与其形成巨大反差的却是卞氏在后宫中不可动摇的地位。或许世上只有她才最了解曹操的所思所想,她虽无嫡妻之名却能在这个家族乃至宫廷占据女主人的地位,绝不仅仅因为她生了几个儿子。

曹熊的病榻与卞氏的睡榻紧挨着,虽然他快十岁了,可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,脆弱的病体永远需要母亲呵护,永远泡在药罐子里。但今天不同,再不用多久他就不需要这一切了,现在他已沉沉睡去,任何呼唤都叫不醒,即便撬开牙关,喂进去的药也不下咽。或许他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,现在终于快解脱了。

其实卞氏也快解脱了,她再不用为小家伙牵肠挂肚了,也再不会夜半三更被他的咳喘声惊醒。但她不住哭泣,眼睛都哭红了。因为她留恋着这种焦虑和羁绊,甚至可以说是依赖,忙碌会使人忘却烦恼,今后没有曹熊时时刻刻占据她的心灵,又该如何面对那两个争为王嗣的儿子呢?

“小臣医术不精,不能救公子性命,万死莫赎。”李珰之不住叩首请罪。

“不必如此。”曹操面无表情,“他本来就是这根骨,你师徒让他多活了这么久,已属不易。”经过切身体会曹操已感受到良医的价值,再不会像处死华佗那样慢待李珰之了。

“熊儿!”卞氏惊叫一声,“他动了……大口喘息。他有救了?”

回光返照!李珰之瞧上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,但还是从针包里摸出两根银针。曹操却道:“算了吧,已经食水不进,还不如痛痛快快让他去呢,折腾得越久他越难受。”说罢已撑着几案站起身来。

卞氏伏在榻边咿咿呀呀抽泣个不止,环氏、王氏、秦氏等人有的安慰她,有的陪着抹眼泪。曹操只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,什么都没说,又扫了眼堂下守候的曹丕、曹彰、曹植、曹彪等诸子,却谁也没搭理:“你们去准备丧礼吧。”

曹丕和曹植似乎都有话要说,却被父亲决绝态度顶了回去。曹操冲李珰之摆摆手:“你随我来。”

没有一个内侍跟随,两人出了后宫木兰坊,穿侧门向西,自文昌殿后殿而过,到了西苑之中。曹操停下脚步,望着幽幽碧池、抽芽的翠树,还有不远处巍峨璀璨的铜雀台,微微发出一声叹息——这又是个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春天,但逝去的人和青春却永远回不来。平心而论曹熊这样的小孩在他心目中原本没多大分量,虽说是父子至亲,但多了也不过尔尔,似曹铄、曹乘、曹勤、曹京、曹棘这些儿子,有的没活到十岁,有的生下来就夭折了,即便去年西乡侯曹玹病逝也没勾起他太多伤心,毕竟不似曹冲那般得宠。

但曹操自己都没想到,曹熊的死会让他那么难过。他表面漠然,心中却充满了愁闷,这并非是对夭折孩子的留恋,而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!曾几何时他那么自信,对全天下人声称不信天命、不畏生死,可如今有些事实在令他想不清楚,似曹熊这短暂的一生难道就是为了承担病痛的吗?或许是曹操本身渐感精力衰颓,他开始考虑许多从前未想过的问题,诸如他自己这辈子又在追求什么?原先他总以为只有天下平定之后才能堂而皇之走上至尊之位,但现在却动摇了。谁知道明天什么样?谁知道天下还能不能归于一统?想做汉室忠臣却做到今天这一步,难道希冀成为开国帝王也不能如愿吗?若有生之年不能扫平天下,这辈子岂不是什么都没捞着?虽说留诸后人,但对自己而言也太可惜、太无奈、太不甘心了吧……

李珰之躬着腰在后面跟着,见曹操站住也停下,一动不动,大气都不敢吭一声,隔了好一阵才听曹操道:“那有条小舟,随我上去。”

“诺。”李珰之亦步亦趋紧紧跟随。

这是条观览芙蓉的小舟,能容下三四人,园子里撑船的不在,只孤零零地漂在池畔。登上船刚刚坐定,曹操便伸出左臂:“我最近感觉很不好,军中医吏又不甚精,只说受了风寒,你给我仔细诊诊。”

“诺。”李珰之早看出他气色不正、行走缓慢,忙跪在晃悠悠的船板上,摸他腕子。

曹操却道:“坐下诊,慢慢来,别着急。”他思虑良久,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。

“谢主公。”李珰之稳住心神,合上双眼给他把脉;过了良久才睁开眼,小心翼翼问:“主公左股、左臂……”

“麻木,而且越来越厉害。”曹操直言不讳。

“这就对了。”李珰之喘了口粗气,撤下诊脉的手,“主公确实是受了风寒,兼风疾发作,不过比以前重些……”

“不必吞吞吐吐,但讲无妨。”

“这个病嘛……”李珰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脱口而出,“南阳张仲景谓之‘中风’。夫风之为病,当半身不遂,或单臂不遂者,此为痹。脉微而数,中风使然。不过主公还没那么严重,姑且算‘小中风’吧。”

“谁叫你背医书?我就问你一句话,这病会不会死?”

李珰之又跪下了:“实不相瞒,在下治病多年,似主公这般病发良久尚能出征,况得胜而还者实属罕见。此疾发作之期已过,所幸除麻痹之外并无大碍,在下以汤药济之,调理经脉祛邪扶正,不久便可好转。不过今后主公必须用心调养,饮食起居内外诸务皆不可过力,否则恐其复发。”他话说得乐观,心里却打鼓——岂能这么容易就好了?年逾六旬患此顽症,又兼头风、麻痹不愈,皆大病之先兆也!

曹操对这话也是将信将疑,但自己不通医术,即便刨根问底又能改变什么?只道:“孤的病体就全靠你了,不过病情不可对人言讲,即便是诸位夫人公子问起也不许说,否则的话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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