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幕府训子

虽然西征因冀州叛乱而中断,但曹操成功袭破了关中诸军,夺取了大片地盘,又派夏侯渊等将分兵镇守长安,已对凉州构成泰山压顶之势。杀敌夺地还在其次,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仗曹操挽回了威望,他终于从赤壁战败的泥潭中脱身,重新站立起来。这不仅是对敌人的震慑,也是对汉室朝廷的震慑。

曹操班师之际,在董昭斡旋下朝廷又发来诏命表彰曹操的功劳;并决定将河内郡辖下荡阴、朝歌、林虑,东郡辖下卫国、顿丘、东武阳、发干,巨鹿郡之廮陶、曲周、南和,广平郡之任城,赵国之襄国、邯郸、益阳(赵国为郡国,襄国为县)共计十四县并入魏郡管辖;此外又封丞相之子曹宇为都乡侯,曹玹为西乡侯。曹宇乃环氏最小的儿子,还不到十岁;曹玹虽已弱冠,却是侧室秦氏所生,性格平庸恬淡。这两位公子自然不会对社稷有什么功劳,毫无疑问这又是幕府授意而为。冀州是曹操根据地,魏郡又是冀州的首郡,其他州郡的地盘纳入魏郡管辖,这意味着曹操直接统领的地域越来越大。修建邺城,五子封侯,扩大地盘,曹家俨然已成国中国之势。

不过回到邺城的曹操并没因此而高兴,首先等待他解决的是叛乱的善后事宜。幕府与魏郡所有官员齐聚听政殿,与其说是一场会晤,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听候曹操处置。

留府长史国渊、护军徐宣、五官中郎将曹丕及其长史凉茂、功曹常林五人齐刷刷跪倒在堂口。他们是此番留守的主要官员,无论叛乱的原因何在,责任必须由他们承担,故而会晤一开始就主动出来请罪。曹操手据帅案面沉似水,只是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,半晌没有说话;其他属官也不敢轻易做声,都低着头屏息凝神,犹如泥胎偶像。大堂上静悄悄的,酝酿着紧张的气氛,连掉根针都听得见。

所有人都料定曹操立时就要拍案大怒,但他们猜错了,沉默良久之后他仅是翻了翻案头上的公文,平心静气道:“国长史,你上奏的叛贼数目是否有误?我连接几道军报,仅河间一带叛乱者就要数万,除去贾信、曹仁诛灭的,至少还有同党万余,你上奏的数目为何只有数千?”

国渊往前跪了两步,低声道:“素常将领破敌为炫耀功劳往往以一为十多报数目。但臣下以为此番平乱与以往不同,故而斟酌了一下。”

“有何不同?”曹操倒想听听他的理由。

“以往征战乃是征讨外寇,多其斩获之数,欲彰显武功震慑不逞之徒。但是河间在丞相封域之内,平灭叛乱虽有克捷之功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国渊说到此处显得很为难。

“不过什么?”

国渊仓皇叩首:“臣下窃耻之。”天下皆知冀州乃曹操老巢,这里发生叛乱无异于证明曹氏失德,上报的叛党越多曹操的脸面越不好看。以往征战平叛者大多以一当十夸大数量,以彰显功劳震慑百姓,国渊反其道行之,莫说没有虚报,就连原先被贾信归为叛党的人都反复筛检,但凡可恕的、可悯的、盲从的,能删减尽量删减。固然这是为曹操面子考虑,但也挽救了千余条性命。

曹操不禁点头:“好学近乎智,知耻近乎勇。这般用心可谓良苦,你起来归班吧。”

“臣下有罪。”

曹操扬了扬手:“罪不在你。”

“谢丞相宽宥。”国渊起身施礼,颤颤巍巍退回班中。

曹操又道:“徐护军,你也无罪。”

徐宣却不肯起来,跪在那里连连摇头,痛心疾首道:“圣人云:‘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则将焉用彼相矣?’臣下治军不力,战事起时又未能亲临战场,实在罪不可恕。”他说得倒是心里话,仗还没打兵权就让曹丕夺了,他这个护军确实没脸。

曹操挤出一缕微笑:“当初老夫选你为留守护军,根本不是觉得你有治军之才,乃是用你之德。此番叛乱起于民间,并非士卒生患,足见你不辱使命。惜乎统事之人不解老夫用心,未能学到你的仁德,倘能得你之一二,焉能有此叛乱?”所谓“统事之人”自然指曹丕,看来曹操已把这笔账完全记在儿子身上了。

徐宣哪好开脱自己,赶忙道:“并非五官中郎将之过,全是我等辅佐不力……”

“老夫说了不治你罪,起来!”曹操不愿听他说下去。

徐宣猛一抬头正望见曹操严峻的目光,不敢再争辩了,只得起身施礼退归班中。曹操又指了指凉茂、常林:“你们俩也起来。”

“丞相,我等……”两人也要叩头请罪。

“老夫已经听说了,你二人辅佐我儿尽心尽力,叛乱伊始又力阻其亲征,实是有功无过。”

凉茂哪敢领这功劳,忙替曹丕说好话:“五官中郎将天生明睿,若领兵平叛必能马到成功,皆因我等行事过于谨慎,唯恐政事疏漏才劝谏其不要前往。无心而为之,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。”

曹操冷笑道:“有心无心老夫都要谢谢你。天生明睿?嘿嘿嘿,若真叫他领兵平叛,现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!”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。曹丕在下面听得又害怕又委屈,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轻视他的能力,为何就武断他平不了叛军。

常林还想再解释两句,却被曹操喝断:“老夫说无罪就是无罪,你们都给我起来!”凉茂、常林不便违拗,尴尬地瞧了一眼曹丕,只得起身归班。

偌大的听政堂只有曹丕一人还跪在地上,曹操却不急着发落他,只是翻阅着公文阴沉着道:“你给我跪到一边去,等办完了事再与你计较……”只这一句话,所有臣僚尽数撩衣跪倒:“丞相息怒,宽宥中郎将大人。”

“宽宥?老夫能原谅他一次,能次次都原谅吗?”曹操脸色愈加难看,“此事与你们无干,都给我起来!”

此等情形下谁好意思不管?大家仓皇叩首,请求曹操宽恕曹丕,竟无一人起身。曹操见此情形愈发不快,把手中竹简一摔,厉声道:“我叫你们起来,没听见吗?难道你们都得了他几箱锦缎,为他说话吗?”

这句话一出可把众人吓坏了——前番曹丕给群僚送礼,在场之人大半收了,倒不是贪图那点锦缎,而是不敢得罪曹丕。如今曹操把这事扯出来,若再讲情非落个交通公子、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可,故而都似针扎了一般站起来,不敢再言语了。

曹操得理不让人,腾地站了起来,终于冲曹丕发作道:“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吗?身为丞相之子贿赂朝廷幕府官员,不遗余力邀买人心,以为这样就能保你继承为父之位?倒是鸡鸣狗盗有才华,什么都没学会先学会夺营争权了!惜乎老夫要的是公忠体国诚心任事之人,不是这等蝇营狗苟的伎俩就帮得了你的!”

曹丕跪在一旁,双手紧紧抠着砖缝,脑袋压得低低的。如此隐秘之事父亲竟公然挑明,不啻是当众把他扒得精光,情何以堪?

曹操慢慢压抑着怒火,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道:“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,老夫本想成全你的面子,哪知你竟不识趣。朝廷授你官职,你不忙着具表谢恩,反而带着一帮人出游南皮,你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,又何尝把为父放在眼里?随你去南皮的人我都知道,左不过是你那乌七八糟的一党。你们都密议些什么勾当?说!”

得官出游是实,但曹丕只是与众人赏风弄月,曹操说他有密谋,这便是胡乱揣测了。记室刘桢、阮瑀皆是出游南皮一份子,有心出来说句公道话,唯恐引火烧身,又被曹操说成是乌七八糟一党,都吓得脸色煞白呆若木鸡。曹丕有冤无处诉,肠子都悔青了,只能苦苦分辩:“父亲,绝无此事,绝无此事啊……”

曹操哪肯听他解释,兀自恶狠狠道:“那窦辅得了你什么好处,在我身边整日絮絮叨叨说你的好话,此番征战他亡于阵中,老夫原有意追奖,但因为你的缘故,老夫决定不追表他了。免得那些目光短浅之人觉得跟着你有好处,三三两两都去巴结你!至于那些跟你穿一条裤子的人,你放心,他们也好不了,咱们有账慢慢算!”

曹丕又悲又痛,一个窦辅事小,可日后谁还敢亲近他,帮助他?曹操这是要砍断他的人脉啊!

曹操越说越气,指着曹丕的鼻子破口大骂:“老夫一再包容你训教你,你几曾入耳?我坐镇冀州七载,扪心自问绝无亏欠百姓之处。你任事不过半年就捅出这乱子,不是你失德又是什么?那反叛的田银乃是河间一家豪族,苏伯不过区区一佃农!为父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,不到半年的工夫,豪强庶民都叫你得罪遍了,你可真有本事!幸亏你只是我儿子,若生在皇家坐天下,岂不是天下皆叛?你小时候为父就不甚放心,读书之时便投机取巧,兄弟们一处打猎,永远是别人先发你趁乱取利,射回来的东西就说是自己的。攻下邺城之时人人都忙于军务,唯独你私闯袁府惊人女眷,寻花问柳无所事事……”

这一大套没头没尾的话扔出来,在场之人全愣了。连小时候读书打猎都想起来了,还把甄氏之事拿出来重提,这都是哪年的黄历?全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,真正有分量的只有叛乱,而该为这场叛乱负责的究竟是谁?曹操这根本就不是教训,而是一场宣泄,要把数年来对儿子的不满以及惨败赤壁以来的憋闷都宣泄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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