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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太皇太后并未再出现不适的症状,正如太医所说,太皇太后是老了,而非有大病,相形之下这要轻松许多,可以免受病痛医药的折磨。岚琪起早贪黑地往来慈宁宫,事事料理得周到仔细,陪着老人家。本是极其枯燥乏味的,可她十年如一日,早就习惯了。

而即便慈宁宫里口风严谨,正如之前惠妃等人能窥探到太皇太后凤体违和,这一次太皇太后差点晕厥的事也很快游走在六宫。近年来常有女人们扎堆说闲话时,议论太皇太后的身体。太皇太后的存在影响着许多事,同样地,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,会影响更多的事。

七月下旬,皇帝携太子巡幸盛京,拟定八月上旬前回銮。本来宫里的妃嫔们就该要商议中秋节的事,就是皇帝出发前,也没听说什么不办中秋的话。但七月末,雅克萨再次引燃战火,清军再度围攻雅克萨城。因皇帝仍在盛京,宫里头的琐事,皆由皇贵妃说了算。

这一日召集四妃和几位嫔妃齐聚,本是商议中秋节,皇贵妃以为温贵妃仍在病中,不想众人才落座未及奉茶,青莲就禀告说贵妃娘娘驾到。岚琪诸人起身相迎,皇贵妃淡定坐于上首,看着纤瘦的女人缓步而至,不屑地丢过一个眼神说:“你身子不好,就养着吧。”

温贵妃恭敬地行了礼,对四妃和众嫔向她行礼却视而不见,望着皇贵妃道:“嫔妾并未有不适,只是一直以来想默默为公主悼念,不想给六宫姐妹添麻烦才避居在咸福宫。倒是听说皇贵妃娘娘您凤体违和,今日来,也是想看望娘娘,问候您一声。”

皇贵妃前阵子身体是不大好,可早就养精神了。她的身体说不上哪儿有病痛,就是好一阵歹一阵,但凡闲心静气地养着不会有什么事,稍稍为一些事操心,身体就跟不上了。可她好强,岂容温贵妃这般戏谑,冷冷一笑:“本宫康健得很,不用你担心。既然来了就坐下说话,今天是说宫里往后节庆的安排,不是来闲话家常的。”

四妃让出上座给贵妃,众人都往后挪一个位子,岚琪因在对坐没有动,正好与贵妃四目相对。她恭敬地颔首示意,温贵妃却别过头,满脸冷漠,岚琪本无所谓,根本不在乎。

宫里的事一件件拿出来说,大多是荣妃和惠妃料理,两人都是滴水不漏的主儿,没有一件能叫皇贵妃等人挑刺。说到中秋,皇贵妃与岚琪暗暗对视了一眼,她们本有默契,便清了清嗓子说:“眼下前线有将士在冲锋陷阵,咱们宫里不宜铺张摆宴,莫要让那些为了大清国浴血奋战的将士心寒。这件事我做主,今年中秋不办了,照着往年的规格把银子省下来,换成军费粮草给前线送补给。皇上若是不在乎咱们这点银子,等来日凯旋时,拿来犒赏也成,这笔银子荣妃你计算好了,别叫那一道道手给贪了。”

“嫔妾谨记。”荣妃应道,“只是往年的规格有繁有简,嫔妾觉得既然娘娘有这个主意,咱们就不要小气,照着花销最多的那一年省下银子。若是多了,嫔妾自然从别处想法儿周全,不然又再要皇上的钱,娘娘的心意就变味儿了。”

座下僖嫔笑道:“荣妃娘娘可是咱们宫里的大账房,一本本账算得可清楚了。嫔妾记得今夏果品比往年少了一半,那些银子正好省下来不是?”

荣妃心知僖嫔是暗下说她中饱私囊,此刻发作未免小气,只客气地笑道:“今夏雨水洪灾不少,各地歉收,本是皇上下旨减免各地进贡的向例。皇上更说往后宫里就照这个数目来,反正本来就吃不完,没的多一笔花钱的地方。”

僖嫔待要开口,身旁的敬嫔将她拦下。果然皇贵妃不大高兴,荣妃不愿显得小气不出言呵斥,她可听不得这刺耳的话,冷声问道:“僖嫔这是要查账不成?我还没听说,皇贵妃、贵妃在的,轮到一个嫔位来查宫里的账。你要实在不放心,自己的殿阁不必住了,去景阳宫的后院住着,天天看着荣妃的账,你心里就明白那些钱何处花何处去了。”

僖嫔惊得脸色发白,暗恨自己多嘴多舌。其实本也是句玩笑话的,谁晓得她不懂这里头的门道,当家的人最恨别人不清不楚说查账的话。偷鸡摸狗的自不必说,清清白白的更是多些骨气,容不得旁人质疑。

岚琪坐在一旁不说话,她向来不插手这些事。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她将来不得闲,如今虽冷眼旁观一样样学着,到底不敢想象自己真的经手后是什么光景。而这些年都是荣妃挑大梁,惠妃已渐渐变成从旁协助的副手。显而易见她将来要顶替掉惠妃,无形中就是削了惠妃的权力,再有宜妃和自己一样至今未染指这些事,保不定她也想争口气。一想到将来可能为此发生的矛盾与争执,她真真是乐得一辈子在慈宁宫里照顾太皇太后。

自然这些念头只能自己想想,太皇太后和玄烨知道了,只会骂她没出息。

诸事有了定论,皇贵妃无心与大家闲话,就散了。众妃嫔出了承乾宫的门,都是让温贵妃先行,等咸福宫的轿子送到门前,宜妃忽而笑道:“贵妃娘娘和德妃成了亲家,嫔妾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在一起呢,果然是比从前更亲热些。”

这是睁眼说瞎话的,温贵妃和德妃明明生分得很。即便不是此刻,宫里人也都知道温贵妃嫌弃德妃家门楣低微。咸福宫虽不大有人往来,可里头的事并没藏得多严实。贵妃之前在宫里一声声低贱卑微这样的说德妃娘家,宫里的人都知道。还有她的新嫂子入宫,每每都先敬咸福宫,可温贵妃连看都不看一眼,门都不让进。此刻宜妃说这句话,无疑是故意要她们难堪。

眼瞧着气氛僵持,温贵妃正要发作时,惠妃突然笑道:“今天难得齐聚,你们不都要讨我一杯喜酒喝?之后忙起来倒没有闲工夫,择日不如撞日,姐妹们这就去长春宫坐坐,我做东摆两桌席面。可是你们吃了酒,等我们大阿哥成婚的日子,随礼可要厚着来。”

惠妃一句玩笑话,将气氛稍稍缓和,又来邀请温贵妃同往,更说去请皇贵妃。贵妃正一肚子火气,没头没脑地冲着惠妃说:“皇贵妃娘娘才说要节俭,你这里又铺张什么?惠妃不是一向为大阿哥考虑的吗,若是皇上知道为了庆祝大阿哥来年成婚,咱们女人不顾前线紧张在宫里乐呵,要怎么看大阿哥?省省心吧。”

这些话不好听,但惠妃算是替宜妃挡下一顿抢白,等温贵妃扬长而去,都是不屑地摇头叹气。岚琪辞别众人径直就去慈宁宫,其他人各自散了。宜妃和惠妃同行回西六宫,路上与她笑道:“亏了姐姐,不然温贵妃不定怎么说我。可我本是准备好了被温贵妃说一通的,反正她跳脚了,德妃才不好过。你说她闷声不响地守着慈宁宫,方才问她太皇太后怎么样,句句话都是敷衍。怎么着,她这是想守着慈宁宫,将来自己住不成?”

宜妃这话的意思往大了说可了不得,惠妃不免变了脸色,正色叮嘱她:“在外头,你也敢胡说?”

宜妃扬眉哼道:“她都能做得出来,我有什么说不得的?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让着她,她才越来越自以为是。人家说做生意的人闷声发大财,我看她就是这个路数,瞧着娴静温柔不争不抢,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算计好了。瞧瞧现在的慈宁宫,还有谁插得进手?”

宜妃从进宫做贵人那会儿起,就是这个说话直的毛病,这些年也不知到底改没改。惠妃是不会再把她当从前那个没轻重的小贵人看待,心里明白宜妃有点城府心机。听她说得越发起劲,反而默默不语,不想那些不该说的话,从自己嘴里说出来。

倒是宜妃自己说够了,猛然想起,抓了惠妃的手说:“姐姐,她这要是想做主慈宁宫,只有两条路,要么做皇后,要么将来母以子贵,做圣母皇太后。”

当今太皇太后,最初便是被尊为圣母皇太后。彼时母后皇太后哲哲还在世,而今六宫不仅没有中宫,太子也没有生母,将来能否顺利践祚尚未可知。就是惠妃自己也谋划着有朝一日将儿子拱上大位,德妃若有这个心,也不见得奇怪。

宜妃冷笑道:“他如今只有四阿哥了,可四阿哥在承乾宫养着,要是皇贵妃封了皇后,那将来还能给她个圣母皇太后的名义。可皇上若一辈子不册封皇后,她到底还是个太妃,皇贵妃不吃了她就挺好了,瞎高兴什么?”

惠妃不想她再继续,觉得要么宜妃又糊涂了胡说八道,要么她就是在套自己的话。她不想落人口实,此刻只道:“皇上正值青壮,你也那么年轻,瞎想什么太后太妃的事,你就不嫌晦气?这是上头顶顶忌讳的事,但凡听去一两句,还有你的活路?行了,回去瞧瞧九阿哥、十一阿哥吧,两个儿子还不够你费心思忙的?”

宜妃见惠妃就是不搭自己的话,也不再纠缠。回去的路还有一程,冷着不说话总不大好,便问道:“平贵人那里,和姐姐亲近起来了吗?”

这些事惠妃才说得,哼笑道:“索额图调养了那么些年,年纪虽小倒是个聪明人。之前没少做蠢事,那是太骄傲太自以为是,如今反过来咱们去招惹她,倒是懂得小心提防,没那么容易上钩。”

宜妃有些心急,皱眉道:“姐姐这儿若走不通,不如我来试试?”

惠妃替她着想:“皇上还喜欢着你,不论如何每个月总有几天在你这里,是翊坤宫的荣耀,也是你的福气,可别沾染上这些。我是人老珠黄,皇上早就不惦记,我也无所谓了。”

宜妃欣然一笑,其实她心里明白,论动摇太子的事,她和惠妃也是利益场上的对手,何况她有三个儿子,真要斗起来,惠妃一个大阿哥未必有胜算。可在这上头争,她们一定走不到一起,所以她把想要的一切分门别类。而今与长春宫交好,图的是能从六宫之中分一杯羹,能稳固皇帝与她的感情,这方面自知是比不过乌雅氏的,总归聊胜于无,而这恰恰是惠妃早就不在乎的,所以才愿意帮她。

话说回来,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?宜妃心里也会算计,毓庆宫一旦出现动摇,之后儿子的前程该怎么办,这亦是她如今最在乎的事之一。可眼下还不着急,这一点她比惠妃从容。她的儿子们年纪尚小不足以与兄长们抗衡,将来等他们羽翼丰满时,年少气盛的阿哥们,还斗不过年长不得志的大阿哥?

两人貌合神离地并行着,谁也没把谁当推心置腹的姐妹,不过是彼此利用、互相得利。这些年分分合合,她们习惯了,宫里的人也看惯了。

这会儿端嫔几人在景阳宫,荣妃正吩咐内务府的人一些事,料理完了坐下喝口茶,端嫔笑道:“姐姐自小能干,能者多劳。我如今每天闲着,看着姐姐委实辛苦,可又羡慕你能过得充实。”

荣妃颔首道:“这里头唯有忙起来时辰不知不觉过去,才最让我舒心。偶尔闲下来时,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辰,宁愿天天为这些大小琐事转悠,眼睛一眨一整天就过去了。”

没了皇帝的宠爱,说这些话难免有几分辛酸。荣妃尚可,皇帝偶尔还会来景阳宫坐坐,钟粹宫里皇帝早就不踏足了,跟着端嫔的布贵人戴贵人,年轻轻的也几乎没了恩宠。宫里的女人太多,皇帝顾不过来,而往后一年一年,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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